1 ) 回望《俠女》胡不歸(一)
第一次對胡金銓有印象是高中時東方衛視的一個節目介紹,放了《大醉俠》唱蓮花落和《龍門客棧》蕭少滋以一對多混戰的片段,只記得鑼鼓點急促淩厲和肅殺白衣飄摇騰挪。第一次真正看胡金銓還是大二時傍晚攜筆記本在别人宿舍觀《俠女》,同學看得呵欠連連,不久就下樓去和女友吃晚飯了。我則閉了燈,望着依舊黑黢黢的畫面出神。《俠女》之於我不只一部電影這麼簡單(當然也與那日看片的環境記憶没什麼關系)——我的審美被這古舊的光影左右了,更加與時代脱節,並非標新立異,發自內心而已。
某晚重看《俠女》,D5畫質,表現水平時有拉絲橫紋,所幸修复得不至於消解掉膠片色澤,更不像邵氏DVD那樣濃豔失真。一直對膠片刮痕斑點非常敏感,看電影和看DVD的區别不全是屏幕大小,雖然DVD也會出個膠片版供發燒友意淫,終究局促。高歌在電影資料館看了膠片的《空山靈雨》,說老舊不清晰,字幕還是從右往左的,那膠片據說用了特殊藥水,看着看着會燃起來。我下載了修复版的《空山靈雨》,想不如那刮痕斑斑來的有感覺。
這篇文章算不得影評,隨感,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只顧自己痛快罷了。寫時方覺拉得太長,需分好幾次方能完成。還好,我窮得只有時間了。
電影開篇是國聯公司的LOGO,配着女和聲。職員表演員表的字幕都是印刷在紙上,一幀一幀拍下來,淡入淡出來替換。那宋體字印在有暗紋的紙上,像一本書。《龍門客棧》開篇的演職員表是曹少欽打開的聖旨,《迎春閣之風波》的演職員表草書寫在長卷上,篇篇可作書法觀。後世裏曆史劇都用電腦體,一點小精致都不玩兒了,技術進步的代價是用技術解決一切問題。
正片第一個鏡頭是月黑風高夜下蜘蛛織網,陰森恐怖的鼓點音樂,似乎暗示故事的懸疑詭異。繼而鏡頭轉向青山白日遼遠青蔥,配樂也明亮起來。靖虏屯堡的蘆葦和鎮遠將軍府的烏鴉,破敗蒼老,只有蕭索二字。據說老胡是等着蘆葦長出來才拍這裏的鏡頭。這蘆葦確實給人視覺上的沖擊,不僅荒涼少人,還有說不尽的亂世難安和詭異神秘,蘆葦裏隱藏着真相,隨風摇擺欲說還休,一眼看不透。
顧省齋出場。隨着他去鋪子,小鎮風貌初現,回到世俗來。幾根架子晾曬染布,鏡頭逡巡其間,使小鎮層次感分明,不至於寥落空闊。和旁邊攤主點頭招呼,開鎖,卸門板,進屋,生火烹茶,拿叉杆取下蒙在牆上字畫上的白布,家常的了不得!這蒙在字畫上的白布真是神來之筆,一看就是居家過日子的生活方式。想起山大中心校區附近那家書店,說是書店,其實只占了沿街的一壁牆而已,店主坐在街上,下班就拉上鐵卷簾門。有一回去早了,看他開門後,把罩在書上的塑料紙扯了下來,滿是灰塵。好電影在細節上心如細發,未必是雕琢於柱子上看不真切的花紋和茶壺花瓶上無限意淫的灑狗血,而是就這麼情致宛然。李翰祥在邵氏影棚拍北方農村,鍋台瓦灶抹布掃帚,家常半舊,不比實景差。
歐陽年出場是先投射了一道影子在正在磨墨的顧省齋身上,配樂只一機警點染一聲,這不是好人。鏡頭轉正面是鬥笠下遮,逆光,看不清樣子,再踏上前一步,大致輪廓出來。歐陽年看畫,顧省齋迎上去:“您多指教。”電影開場七分半鐘第一句對白。整整七分半鐘没有對白(人聲、旁白皆無),只有景色渲染和人物動作。時下不知有哪個導演敢如此,又不知哪位觀眾能接受。或曰:《俠女》節奏照比如今電影還是慢的。無論看哪個時代的片子,我們都是以現在時的角度來理解,這不是局限,而是事實。但我們能知道時光距離間是瞬息萬變的。好多人事景色只記錄在了昔時的膠片裏。迷信經典是對經典的誤讀,經典的價值不僅在超越時空的元素,更有今昔對比下的回味。
顧省齋第一眼就看出來歐陽年非本地人,原因固然有“窮鄉僻壤,這兒的人差不多我都認識”,可這歐陽年的做派機警,打扮緊俏,氣質肅殺,絕非尋常販夫走卒,小鎮荒涼,難有此類過客,太乍眼了。打聽魯大夫,太過心急,怎不讓人懷疑。看來這歐陽年不過小角色,不懂收斂,搞間諜工作是要洗去間諜特色的,談笑間打聽出來信息。也許是太自信,覺得在這偏僻小鎮没必要“作假”。不過顧省齋的反應也有些過分,縱是再好奇也不至於生出偌大疑心,像是急欲破案的福爾摩斯嗅到了線索,站起身盯着歐陽年動作有懷疑有思考。知識分子多悶騷,讀了若幹詩書不屑功名,又不安生營,雖後文對寬慰娘親“一日三餐總混的上”,可潛意識裏做梦也是要幹出一番偉業的。
歐陽年在藥攤前坐等魯大夫,被一群過路和尚嚇走,是伏筆。這伏筆今日看來不甚高明,大家看得多了,必知和尚非善輩。
顧省齋回家,路過廢宅鎮遠將軍府,聽見叮叮當當的聲音,心裏一驚,橫斷得恰到好處。只簡單的叮叮當當,給後文留下多少地步?我看《俠女》,如讀舊小說般會心,值得名家作文點評的。後文母子對話,雖無甚機鋒,可句句人情剔透俏皮活絡,張冰玉好戲,把個市井的母親描摹得可親可信。這對白、情節實在是好,不禁一點一點錄下來:
母(滿心歡喜扯住兒子):“剛才啊,我讓石瞎子給你算了一卦,誒,你猜他怎麼說。”
子(望着石瞎子背影出神,隨口敷衍):“啊,猜不着。”
母(晴轉陰,進院,回頭對兒子没好氣):“快去吃飯吧!”
子(回過神來):“哦,哦!”
(母子進院,子閉門)
母(又滿心歡喜繼續話題):“他說你啊,今年文曲星動啦!”
子(一笑):“他怎麼知道!”
母(不悦):“真是的,人家拿你八(讀二聲)字兒算的嘛!”
子(還是想着那個叮當聲,隨口笑應):“哦。”
母(走到屋門口回身):“誒,他說你啊,今年應該去考鄉試。”
子:“我不去。”
母:“為什嘛!?”(回身開門)
子:“睜着眼的人,為什麼要聽瞎子的!”
母(回頭不悦,指子):“哼!人家都是望子成龍,你呀,整天就這麼窮糗!”
(子訕訕然,母子進屋,子放褡褳,母盛飯端窩頭)
子(笑慰母親):“娘,現在雖然咱們不富裕,可是一日三餐總混的上。將來存點兒錢,開個館,教幾個學生。”
母(把一盤窩頭桌上一頓):“越說越不像話了!又想做教書先生啦?你知不知道啊,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
子:“呵呵呵,唯有讀書高。”
母:“對啊,不做官,讀書幹嘛!”
子:“讀書是為了明理啊!”
母:“你就是不明事理!”
(母拿起蠟燭,去灶台點)
母:“三十多歲的人了,窮得連個媳婦兒都娶不上,為什嘛?!”
子(拿起一個窩頭,夾菜,嬉皮笑臉):“但等有緣人呐。”
母:“有緣没錢,白搭!(灶台點燭)早晚,我成老絕户!(略帶哭音)”
子(心思沉重,放下筷子,咬了口窩頭,喃喃):“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母(怒起,過來把蠟燭放桌上):“你少給我拽文!有本事,到考場去拽去!”
(子訕訕)
母(進裏屋門口,回頭斥道):“你呀,真没出息!”(進屋)
没有大文章,全是小心思。可這小心思描摹得細致入微。現在的電影真是舍不得懂這個腦筋,這不難吧。能花錢多少億作特技,卻說不出人話來,可惜。
還有顧省齋家裏的陳設。一碗一筷都老舊家常,屋裏幽暗,燭火不過亮一方範圍有限,石頭砌的屋子,牆壁看上去似青苔的生生冷冷,家具什器都是經年用的,藍布花紋的門簾,釘在牆壁上的筷籠,灶台邊上的瓶瓶罐罐。我們不知道明時尋常百姓如何過活,當年的鄉村生活必也有遺風流俗。農業社會的進步很緩慢,工業文明沖擊之前生活方式的變化也不算激烈。老胡在小胡時經過見過的尋常人家,可以參照着比對顧省齋的陳設來設計。靠譜的標准,觀眾心裏有把尺子,看現在的古裝片,能指望不出現商標或空調外機就不錯啦。
顧省齋去鎮遠將軍府探險,從提燈籠出門到折回來見了娘,一共六分多鐘時間,月黑風高,蘆葦亂飄,荒宅古殿,機關陡峭,配着懸疑緊張的音樂。這種風格我實不感冒,六分鐘未免長了些個。母子回家,起雷聲打閃電,歐陽年出場,若有所思。
接着鏡頭轉到白天鋪子裏顧省齋描摹歐陽年的那幅肖像上。雨在電影裏妙處極多,好些氣氛需這絲絲滴滴或噼裏啪啦點染。我喜歡白天的雨,把白晝遮得曖昧些,但還能仔細看這飄灑。白天的情感更純粹,没有了黑夜本身帶來的修飾誇張。文藝片裏的雨,曖昧纏綿,白日的雨飄來,少了好多文藝腔,猶記得《蘇州河》裏周迅換好豔裳冒大雨出門的摇曳。武俠片裏的雨,帶着瀟灑和肅殺的勁頭,會發生故事,《投名狀》裏的三弟殺大哥是在白天的大雨裏,一切清清朗朗通透分明,更讓人不寒而栗。
顧省齋說鬼神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歐陽年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對得不是十分巧妙,可這話裏有話的橋段還是有趣。歐陽年離開鋪子時,旁邊官差要撑傘,被他推開,自己冒雨離去,官差後面跟隨了。這就表露了身份,顧省齋也明白七八分。有些事壞在不懂事的奴才使奴才的性子,而被伺候的主子也不過是高級奴才,能夠理解奴才性子是“好意”。
顧省齋還是“信”了,則“有”了。持桃木劍探路,木柱子上噴水貼符咒(只有未漆過的木柱子噴了水才能粘上紙吧),於鎮遠將軍府的廢宅前,張牙舞爪,配上緊張的琵琶,簡直十面埋伏。鼓點起,書生剛鼓起勇氣拍門,門開了,驚得連忙退後,閃電耀過大門,楊小姐出來,一襲白衣,冷而不豔,肅穆卻不淩人,面無表情,似有愁緒但未流露。緊接着顧母也出來,令觀者奇之。顧母給二人引見引見:“(慢聲細氣)這位是楊小姐,(没好氣)這個是我兒子!”兩人廝見,楊小姐屈膝見禮,顧省齋笑了笑,仍疑惑,一個特寫鏡頭,楊小姐面無表情,又一個特寫,老太太不耐煩兒子癡癡呆呆的樣子,說了聲走吧,又一個特寫。三個特寫之後,母子二人下台階回家,楊小姐也要閉門,這時,顧母回身叫住她道:“誒楊小姐,你要用什麼東西,尽管到家裏來拿,别客氣啊(揮了揮衣袖)。”鏡頭裏這三人,真是好看煞!好看煞!似京戲小品,楊小姐的青衣,顧省齋的小生,顧母的老旦,那鎮遠將軍府的門口,可不是個天熱戲台嘛!哈哈,妙哉!楊小姐聽了顧母的話,未則聲,只屈膝見禮而已,然後進門閉門。這直接閉門好,没有等母子走遠窺視的動作,是寫楊小姐身份,亦是導演身份,若設計成母子二人走後,楊小姐飛簷走壁探聽虛實,則非官宦之女,不過草寇山賊而已,導演也小家子氣了。
至此,上集經過了28分鐘的情節。
2 ) 胡氏江湖——对于《侠女》的几点不成熟的看法
在看《侠女》前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始终觉得有些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晚上躺在床上仔细想了想,又看了一些对于此片的评论,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前面这几个出现的人物似乎都没甚表情,杨女侠更是没说几句话,我的不舒服来自于在看多了现代武侠片细腻的感情、人物心理描写后乍一看这种以动作、故事为主的片时的不习惯。
但其实这种以人物动作、表情为主要表现手法,忽略人物内心、感情表现,并将作者完全置于中间场的做法在中国古代的传统话本小说中十分常见。在这些小说中,因为你看不知道人物的内心想法,有时候会对他们的行为对话产生莫名其妙的感觉。不过这可能也是现实中人与人交往时的情况。从自我看来,别人如同一个黑箱,你只能通过他的言行去揣摩他内心的想法或者此人的性情爱好,而不会指望他自己来告诉你,因这种告诉往往与你自己亲眼所见大不相同。
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些人物俱是脸谱化表现,大多为了一个目的而存在,而不似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私以为以胡之爱好传统文化,追求超越精神的背景来看,他这样的处理倒也无可厚非,反而是对中国传统小说、戏曲的一种继承式发挥。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胡关注的乃是人与人之间的横向关系,而非纵深的探索。
但是侠女中有个人物,就是顾书生,这个人物的性格值得我们注意。我感觉这个人物在纵深面上有所发展。
欧阳年问他信不信鬼神之说,顾冠冕堂皇地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欧阳年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可从顾前后的表现来看,他恰恰是一个对鬼神之说充满好奇的人,甚至都有了神经质的味道。比如,前面他的夜探破庙,故意制造出阴森恐怖之氛围实则反映的是书生眼中的破庙,他觉得这里面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才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后来欧阳年来叫他画像,有一个欧阳年眼部特写,十分诡异。画完之后,他又趴在门柱上看欧阳年离开的情景,发现他鬼鬼祟祟,专躲道士和尚,一回头人又突然没了。这里如同鬼片一样的拍法同样反映了顾眼中的世界。他天天疑神疑鬼,甚至疑到了光天化日下的人身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探破庙,又怕又好奇,但好奇始终占着上风。再结合后来的颇有些多管闲事的表现,可以看出这个不热衷于功名的书生却是个于平静生活中喜寻刺激之人。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娱乐八卦的潜质。同时,顾又有些自命清高,自认为“熟读兵书”,不屑于乡试,倒想在其他事情上(比如在墙上贴符驱鬼,再比如后面用了些小计谋帮杨杀门达)实现自己的才华(当然也源于他善良的本质,自信身正不怕鬼神,同他相比,那些东厂之人却是很快便被他们一干人的装神弄鬼给吓住了)。从他成功后自诩为诸葛孔明面对自己的“杰作”狂笑数分钟也可看出,他此时可谓是自我膨胀到了极点。甚至从这杀戮当中找到了快感,觉得实现了自我价值。但是当他踩到了尸体后,他又陡然觉得寒毛俱悚,以前对待鬼神时好奇坦荡的心态荡然无存,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他设计的这些机关造了多少杀孽,大叫“杨小姐,杨小姐”。我感觉这个情节有对从前武侠小说、武侠片当中对反派人物像砍瓜切菜似杀戮的反思的意思。我自己原来看武侠的时候也经常有这种感觉,好像这些反面人物(包括很多身不由己的小喽啰)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样,一刀一个,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彰显侠客的豪气干云、嫉恶如仇似的。我一直期望能从现代的武侠电影或者小说中看到对此的讨论,没想到却在60年代的《侠女》当中看到了。接着顾看到慧圆大师一干人等来了,他狂喜地奔上去问的竟是“大师你有没有看见杨小姐?”一干僧众在掩埋尸体,他却一个劲地找杨小姐,从慧圆大师的神情上来看,大概也是觉得这是个没慧根的。所以他的自我质疑其实并不彻底,千山万水找杨小姐应也是想找到这个他造成杀孽之最初善的目的来聊以慰藉,说服自己并没有做错。综上来看,胡老在这个人物身上应该是下了重力的。
相比而言,反倒是本片主要人物侠女更像是一个被符号化了的女性。她穿白衣,冷若冰霜,前面很少开口说话,下山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与书生的那一晚纯粹是为了给他们家传宗接代,勾引书生唱的曲子竟然还是李白的《月下独酌》,私以为胡让杨唱这首曲子应是有深意的,看看词的最后一句: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其实已经暗示了后面的发展,杨对顾说:你我孽缘已尽,那些个事就不要再提了吧。而杨在报仇后也是留下孩子便上山出家了,“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我认为应是期望两人都能忘却世情,从佛教信仰中去寻找归宿的意思,不过最后只有杨这样做了,顾却始终割不断红尘烦恼丝,踏遍千山万水寻找杨。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杨最后的开悟出家却是把仇家杀了之后再去出的家,她呆在山上的两年却并没有放下仇恨,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了断俗事?那这与那些造孽之后又去出家赎罪的人又有何区别?出家反倒成了造孽有恃无恐的理由了?
再说《侠女》的武打段落,是极有风致的。也许是看多了后来武打大片中的特效,飞来飞去,再看60年代简单利落的武打,主要用剪辑去完成这些场面,倒也别有一番味道,特别干脆洒脱。竹林击敌一段,动静结合,雾气氤氲渲染气氛,阳光穿叶间间隙而过,一缕缕射下来,很有万剑齐发的气势,使得这整片竹林也变成一个刚(剑一样射下来的光)柔(雾气)结合气质的表演场。战前四人所立位置与变化增加了一种战前肃杀冷凝的气氛,很有些古龙小说的意境。借竹下飞一击即中那一刀也格外潇洒。还有结尾时树林中的最后一战,禅师们从崖上跳下来的慢动作画面穿插树林河流的镜头,使得禅的味道非常浓郁(只是没什么实际意义)。
对于《一缕禅机》这个片名来说,胡金铨在表达他的这点“禅机”上似乎有点过于表面化。比如大师们每次感化恶人用的都是阳光下自己的表情,以及最后大师留出金色的血液,手指西方一段。说实话,并没有感染到我。也可能是我们现代人善用理性来思考问题,如果光只用一些感性的形象丢给我们,或许有一时的触动,但彻底让我们有所开悟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也可能是我没啥慧根,因为艺术音乐之类也是用感性形象来感染人的)。就像最后许显纯在大师一番谆谆教诲之后还假装被感化却行的是偷袭之实。而且片中的这几个大师放的太高了,始终站在上面看凡尘种种,似乎与我理解的“生活禅”“人人皆佛”的理解不太一样。如果说胡有在此片中传播禅理的目的话,我认为并不太成功。
综上来看,我感觉《侠女》的主要成就还是在他的美学、意境方面,至于其他的,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3 ) 做得很好
我覺得《俠女》做得特別好,打鬥不花哨,像野蠻的搏擊一樣,我指的是現場感,打鬥當然還是很好看的。畫質陳舊,但呈現出的畫面帶給我的感覺,就覺得非常山水寫意畫的感覺,靈靈的,空氣中的水分很高。 单从剧情来说,胡导要整合的元素有很多,侠义、爱情、忠君、正邪、历史、佛禅等等,诸多东方元素的整合应该是其得奖的要义,而除了影片前一部分较为连贯,结尾处的佛禅部分有些突兀和生硬,整体来说,还是有相当的水准的,包括布景如竹林的打斗、多种机关及人偶的运用,镜头如中远距离及背光剪影负片的运用,而很多后来的如李安、徐克、张艺谋的武侠电影的部分场景都可以从中认祖归宗。但是比较薄弱的就是情节的合理性以及多种的穿帮镜头,剧本显得比较仓促而使其对细节显得粗枝大叶经不起仔细推敲,而穿帮镜头的众多可谓瞠目也反映了剪接上的粗心。
4 ) 回望《俠女》胡不歸(二)
母子回家路上議論楊小姐家。從顧母口中略點出楊小姐家境,省卻筆墨膠片,第三人轉述,保持神秘感。顧母口中說楊小姐的母親“八十多了,整天病病歪歪的”,後來又說“楊小姐也二十多了”,《西遊記》裏行者見了白骨精幻化的老婦人,對八戒說道:“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似乎情理不通。算bug吧,不過後文找補,說這不過是楊小姐的奶媽而已。那也不通啊,老太太六十歲還有奶喂?是楊大人的奶媽才好。哎呀,看電影看電影,這雞毛蒜皮甭挑了。
顧母搓成顧、楊兩人婚事的理由有二:一是“她們娘倆無依無靠,你整天瘋瘋癲癲的,正好一對兒”,二是“她們家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嫁給咱們還不願意啊”。這麼實際的想法確實不好辯駁,窮人的婚姻形式大於內容,娶媳婦兒的重點在於“娶”,没這個行為人生就是不完整。《紅樓梦》脂硯齋評賈雨村“今古窮酸,色心最重”,顧省齋在這事上比顧母熱切許多。大約初次見面就一見鐘情了,那幾個特寫没白給,想楊小姐是粗服蓬頭不掩國色,流離江湖歲月打磨亦未尽失名門教養,窮酸看重這點比色相還要重要。求親失敗的理由也被顧母歸結為“還不是嫌咱們家窮”。可歎呐,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顧省齋在母親求親時又踅進鎮遠將軍府一探究竟,既是好奇又是對婚事熱切,恐怕還是擔憂楊小姐身份。及至進門,看見了白天的荒廢寥落,好奇心益重。進屋後發現一切的機關,造成那日晚間所探之“險”的源頭。於是釋然。這釋然是對婚事的放心——楊小姐是凡人,不是妖魔鬼怪,那怪力亂神的情節不過是人力布置的機括而已。他出了門就把昨晚貼在木柱上的靈符撕了下來,真是細膩。這次白日探險也為後文顧省齋生出靈感,利用地形優勢,運籌布陣,智退東廠大敵埋下伏筆。
顧母求親失敗,怏怏而歸。向兒子解釋:“他媽糊裏糊塗的,倒想她早點兒嫁。她自己不願意。她說,有什麼難言之隱。我看呐,還不是嫌咱們家窮!”妙,又是從顧母口中轉述,楊小姐未着一言呢。原著也是這般解釋。這確實難言,可是編個瞎話都不會麼?注意,楊小姐身份要緊!若是江湖兒女,隨意一段敷衍是常事。楊小姐可是名門閨秀,不得已而流落,豈肯自戕身份。
結果顧母把話又扯到兒子没功名身上去了。“要是有個功名,也不至於碰釘子。”敢問顧母,若是有了功名,還會找這位來曆不明且“比咱們家還窮”的楊小姐麼?世間婦人頗多遷怒無理處,一笑。
母子求親回來,推門見歐陽年坐在家中,皆驚愕。“冒昧得很,剛才叫門没人應,我就推門進來了。”歐陽年的開場白。太謙虛了,真想回敬一句“以公子的才華,斷無叫門之理!”不過白日不閉户也是有的。一是窮,無甚可偷得,二是四鄰或熟或人少,知根知底兒。《我愛我家》老付家就老不鎖門,被於大媽“推門進來”好多次,省了她叫門了。
顧家母子和歐陽年這段寒暄真真喜人,似老戲風骨。顧母是彩婆子,一問一答似相聲哏。也錄下來:
子(介紹):“這是歐陽公子,這是家母。(母堆笑關門,子禮讓)您請坐啊。”
歐陽年(對顧母):“太夫人。”
母(謙卑得笑):“坐啊。我們這裏亂七八糟的,您可别見笑。”
歐陽年:“哪裏哪裏。(背手環視)室雅何須大。”
母:“呵呵,還大呐。”(是輕聲,如捧哏語氣)
歐陽年(走到座位前):“這倒幽靜啊。”
母:“坐坐坐。”
歐陽年(坐下):“顧兄,今天怎麼没到市上去?”
母:“嗐,别提啦……”
子(搶過話):“家裏有點事。”
母(隨子之意):“哦。”
(歐陽年和顧談論。母在旁邊斟茶,一看:“喲,没啦!”趕緊燒水)
歐陽年拿功名事試探,顧省齋避着話頭,顧母熱切得很,母子二人爭着表達意見。歐陽年則察言觀色。其實顧省齋早就起了防備心,否則怎會截住母親的話,把靖虜屯堡探險及楊小姐一事遮掩起來。這歐陽年也知顧省齋非泛泛之輩,從一開始顧看出來他是外地人,就有了警覺。否則也不會單挑顧家來試探。
送歐陽年出門,開始下雨。這是第二次下雨。果然,雨中發生故事。歐陽年認出了化裝成算命瞎子的石將軍,一推而倒來試探。將軍聰明,未反抗,大呼救命,引得顧家母子出來。若是立刻短兵相接,雖能勝過歐陽年,可暴露了目標,必難有好收場。這下不過惹得歐陽年生疑心,不敢輕舉妄動而已。而這邊也有時間准備對策。
顧家母子看算命的石先生腦袋開了花,遵循就近原則,扶到楊小姐大門口。顧母去找藥,此時大門開,楊小姐出來。躲在樹杈後面的歐陽年見門開立刻閃避——從大門的角度能看見他隱藏。楊小姐出場,配了段緊張琵琶聲,肅殺有氣質,似京戲亮相。
顧省齋有意寒暄:“楊小姐,您瞧瞧。”楊小姐不理,只仔細觀察傷勢,就手取過顧省齋手裏擦血的布,很熟絡的樣子。第一次開口:“你去找點幹柴火來。”支走顧省齋。顧省齋看這樣子不免疑心——不排除有吃醋成分。
女主角第一次出場是28分鐘左右,第一次說話是39分鐘左右。這是胡金銓。
楊、石二人見顧走開,就趕忙低聲交談,石問:“這個人(顧省齋)是怎麼個來曆?”楊耳語一番。這耳語也省了不少閑話,且這閑話的確不好敘述,楊小姐如何說他的來曆呢?此時顧在門後,一扇門,露出側面,瞪着眼睛,絕似皮影。
石囑咐楊把歐陽年事告訴魯定庵大夫。下個鏡頭就轉到了市上“魯定庵”的那副牌匾,顧省齋帶着母親看病,顧母那日被雨,受了風寒。情節接得何等自然。中醫看病有個特點,是和病人商量着來確診,而病人呢,不是完全處於被動,也在磋商中,好像很了解自己的病情,只是找大夫求證來的。且看這段對話:
魯大夫(看完顧母舌苔):“嗯,老太太,您外邊兒受了風寒,內有濕熱,不要緊的。”
顧母(打了個噴嚏):“可不是嘛!昨天晚晌出來抬那(nei)個瞎子,正趕上啊下着大雨,淋(lun)得我就跟水鴨子似的,一連打了幾個冷戰(輕聲)。我就知道,哼,不對了。”
歐陽年又去顧家打探線索。這回不再客氣,没有叫門,一把推開。漸聞屋內有機杼聲,悄悄走近。機杼聲息,楊小姐挎着一筐衣布走出。二人對視,給了歐陽年雙眼特寫,放光,就如顧省齋給他畫像時的雙眼特寫一樣。楊小姐心下一驚,卻未流露,轉身走開,欲進正屋裏。短兵相接近在咫尺,然又各自未點破,好看煞!
歐陽年:“楊小姐!(楊小姐停住,)你不認識我啦?”
(楊小姐只是摇摇頭,繼續走。)
歐陽年:“站住!”(楊小姐只是一停,開門進屋)
楊小姐進得屋裏,閉了門,趕緊躲在窗後,提起精神,從筐裏拿出一把小剪子執在手裏。這小剪子可當兵器?會家子手裏,雖飛花草木亦可傷人。主要是手邊現成,若是舉出個大刀來,才是滑稽。
楊小姐盯着窗影,看歐陽年走過來。趕忙收起架勢,欲進內屋,歐陽年推門進正屋,盯着楊小姐:“我請問你一件事情。這街上有個算命的瞎子,你認識不認識他?”還是摇頭,掀簾兒進了內屋。歐陽年不敢貿然進去,就手在灶邊取了把鐵鏟,沖進屋裏,卻没人,四下狐疑,退在牆角。猛然見窗影上有和尚來,驚慌失措。又是和尚。點出後文。歐陽年退出內屋。鏡頭仰拍,楊小姐在門上屋頂懸貼。都怪歐陽年帶着鬥笠,看不見上面。
此時聽見顧家母子回來的聲音,歐陽年丢下鐵鏟,推門翻牆而逃。單這翻牆跑路的鏡頭就喜歡,快速剪接,不過三個鏡頭:推門後一撲,順着木杆上房(未走上房頂),在房頂上背影特寫回頭。兔起鶻落,電光火石。讀武俠時,把描寫還原成影像,不宜細致,否則就是賣弄了。
至此,上集經過了44分鐘的情節。
5 ) 想像的异邦
按照9月份《万象》开篇李欧梵文章里的说法,《侠女》中演书生顾省斋的石隽,本来是在书斋中做学问的,结果不小心被胡金铨给看见了,非要他从影,因为觉得他长得很有“古代书生气”。
石隽是什么样呢?国字脸,剑眉星目悬胆大鼻子,宽厚的嘴唇,一笑就露出一口冷森森的白牙。长得是挺有英气的,当然,偶尔看着也挺猥琐,但跟很多人眼中的中国古代书生,可能还差那么一点意思。比如徐克(?)的《倩女幽魂》系列,就是选的张国荣作为古代书生的典型。
实际上,不仅是“古代书生气”,可能胡金铨整个电影世界营造的意境,都不过是“想像的异邦”,对他电影的评价,可能很大一部分都建立在对这样一种想像中的武侠世界的认同或者是不认同上。比如李欧梵,就是按照自己对中国古代的理解,来区分胡金铨、李安和张艺谋的三场竹林戏的。他认为胡金铨的戏更好地表现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以及基于这种认识地“全境美学”,所以相较而言,要比张艺谋“直击感官”的“浮面美学”强得多。他说的这种理解,不仅是视觉和听觉的元素,而且有思想、信仰和价值观的元素。但是这个老家伙显然是文债太多,写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我看他也是个浮面文字匠而已了。
《侠女》中的典型意象包括:
芦苇。破败的靖虏屯堡里,长了很多正在飞花的芦苇。比较奇怪的是,我记得小时侯,都是深秋的时侯芦苇才飞白絮,按照片子中其他的场景,比如小溪、竹林和树林,看起来是一派春日光景,偏偏芦苇是白的。估计这也是跟《英雄》中的黄叶一样,是为了芦苇而芦苇的吧,也可能是我长期不事稼穑,节气的判断出了问题。不过芦苇的造型感确实很强,把破败的感觉衬托得相当好。
竹林。这是《侠女》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场戏了。剪辑的节奏感很强,远景和特写交叉,让人精神振奋,虽然有的时侯书生和那个不知所谓的助手的特写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出现。最后两人一起出的那一招也很经典,相当潇洒。
寺庙。深山中的寺庙,跟英文片名:接触禅,相合。这个场景多多少少有些“戏不够,和尚凑”的感觉,而且在下部中和尚显然已经喧宾夺主,变成了圣人的伟岸写照了。我觉得胡金铨的电影多少有些游戏的随意色彩,这就是个例子。
另外的重要场景还包括小树林混战、夜战靖虏屯堡、怪石酣战和最后的旷野呼唤,不过这些场景的中国特色并不甚明显。所以比起来,胡金铨营造古中国特色,或是武侠世界的道具,并不比现代的大片导演更丰富。那为什么他的电影世界,能得到更多自认为对中国文化浸润较深的所谓文化人的认同呢?我也不太清楚,但要说起来,可能确实是美学意蕴更足一些。
还是以上面说的三个典型意象为例子。
芦苇。《侠女》中的芦苇并不是《英雄》或者其他大片当中那样一味傻多傻多,以色彩和画面的饱满取胜,而是布置得疏密有度,远远看来有些国画的意思。芦苇主要是用来装点靖虏屯堡的,这是一个废弃的将军府。印象中很多大片愿意强调古建筑的奢华与高大,使得中国古建筑中人与自然的韵味全失,而且往往从正面拍门楼(可能跟在影棚中摄制有关系),失去了大部分的细节。但胡金铨的这个破败的将军府,却往往有:一、角门后的院子;二、厢房边的小路;三、一进一进的层次关系;四、屋檐正面与侧面的完整表现,这无疑使得场景的细节还原更加真实,也更加有文化的意味。这也是我最激赏《侠女》这个片的地方。
竹林。竹林的颜色很真实,按照李欧梵的说法是没有经过后期的加工。《卧虎藏龙》中的竹林大战是在竹稍,比对沉重与轻灵。《侠女》中的竹林大战跟《十面埋伏》一样,是在竹下。按照中国古代文人画,画竹子最重要的是疏与实、密与稀的结合,以及对竹子“风骨”的再现。胡金铨的竹林,用大景深镜头强调的层次感很好,远远近近都看得很清楚,更何况还有吹出来的烟雾,更加强调了画面的景深感。虽然没法在构图上呈现出文人画一样的意境,但疏密相间的感觉还是出来了。
寺庙。这个寺庙连山门都没有出现,更别说什么大雄宝殿了。只是在绿油油的深山里,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显出几重屋檐、一座佛塔。这正是胡金铨引人称道的地方。中国古代艺术的精髓之一,就是在无中看到有,在空处看到实,在局部中看到整体。用塔和屋檐来指代寺院,无疑是相当聪明的行为,比夯痴痴造个庙,傻乎乎搞座城,要来得省劲、且有嚼头得多。
除了这些地方外,一些细节也是让人感觉导演的精心。比如不管是街市还是靖虏屯堡,一律没有崭新的柱子和雕梁画栋的门窗,很有些岁月的风尘感,不像是专门为了电影搞过装修。在靖虏屯堡外的两个石狮子身上,还有斑斑蚀痕。不用蜘蛛网、不用满收灰尘,就这些小细节,有些让人叹为观止的感觉。
最后说回来,有些人自认为对中国文化浸润较深,按照自己的口味选取电影,而且不遗余力地嘲笑其他,这点也挺让人不理解的。就像我们看不懂古文,就觉得百家讲坛讲的是狗屎,而朱熹的解说却是孔子的原意一样,实际上早也隔了十万八千里了。已经是在异乡了,五十步笑百步,都不过是在用想像建构一个世界而已,凭什么沾了“文化”没了“商业”,你的就更正确一些?
6 ) 我看《俠女》
香港電影資料館二月舉辦了“館藏精選”放映活動,宣傳冊上赫然瞥見“俠女”二字,雖不是香港武俠迷,然“俠女”的大名卻聞之已久,實在沒有不看之理。整個觀影過程是奇妙無比的感覺,180分鐘,基本上分分鐘都帶給我不同的觀影體驗,緊張、興奮、驚奇、震撼、直到最後三十分鐘的徹底無語,片子放完,我已然對胡金銓俯首膜拜了。 接著是映后談,由資料館的蒲鋒先生為觀眾介紹影片背景和剖析影片結構。此片改編自蒲松齡《聊齋志異》本已讓我驚奇不已,雖未完整讀過聊齋,但其故事特點我還是有些常識的,但全片并無真正的妖魔鬼怪,只有幾處由人物故意製造出的鬼怪效果和謠言,我猜想這本不該是聊齋故事的原貌吧。聽完介紹后才知,原來的確和原著故事有較大出入,聽完原著的故事,我的驚訝更是無以加復。 原本的故事其實是段三角戀,顧省齋除了和楊慧貞有男女關係外,還和歐陽年有男男關係,楊慧貞與歐陽年還互相吃醋,結果後來才發現歐陽年原來是狐狸精變的。原著對那段同性戀的描寫如下:“一日,生坐齋頭,有少年來求畫。姿容甚美,意頗儇佻……嗣後三兩日輒一至,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來暱甚。”這是難以想像的,在蒲松齡那個年代,竟然將同性戀的情節寫進故事,如此大膽無諱,而現代的改編電影竟要刪走此段,這究竟是時代的進步還是倒退。 除了刪除了同性戀情節,原著中對楊慧貞的身世背景也并無交代,而電影加入了朝廷、東廠番子、忠良之後等等元素,給“俠”字增加了一層含義,這其中也大有文章可作。忠官慘遭陷害,俠女由兩名將軍保護一路逃跑,躲避朝廷的追兵,這種情節倒真和當今的情形有幾分相像。具體我就不說了,你們懂的。 《俠女》的開頭七分多鐘無一句對白,全是景色渲染與人物動作,外加背景的古琴音樂,好像一切都在蓄勢待發,故事也就如此緩緩展開。令人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攝影了,時遠時近,忽左忽右,高低角度切換之快,鏡頭伸縮變化之速,攝影師好像唯恐觀眾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似的,肆意玩弄著鏡頭。除去攝影之外,另一大特色便是配樂了,琴聲之響,大有喧賓奪主之味。 蒲鋒先生說胡金銓似乎并沒把心思放在劇情敘述上,故事如何發展對他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畫面的感覺,所謂的美學效果。然我竊以為劇情敘述上胡老也別具特色。開頭的半小時內製造的完全是鬼怪片的恐怖氣氛,長滿蘆葦的破廟、廟鈴的叮叮作響、每次“恰到好處”的雷聲、再加上書生——這個通常出現在神鬼片中的元素,懸疑的氣氛製造的簡直太完美。傻傻書生+豔麗女鬼,多么傳統的聊齋元素,於是剛開始我真以為楊慧貞是女鬼變的。 但故事若真如此發展,恐怕要陷入陳腔濫調中萬劫不復了,所幸有個歐陽年。歐陽年的出場完全一副正人君子模樣,有幾次眉宇的特寫鏡頭,雖然行蹤神神秘秘,卻一直沒引起我對此人的懷疑。甚至直到雨中出手傷了石瞎子,我也還一直以為大概楊慧貞石瞎子他們才是反派。我的後知後覺,完全是因胡導對故事的駕馭能力、人物的性格設計讓人驚異,可以說是打破了傳統正反派角色的cliché。 胡導把故事懸疑成份做足,直到一個小時左右才揭示出整個故事的來源,這裡的亮點便是剪輯。回憶與現實之間的通過溶解(dissolve)的方式過渡,可謂妙矣。接下來便是著名的竹林一戰,武俠動作片的剪輯特色自次開始發展,直至今日,竹林依舊是諸多武俠片的首選場景。一片綠色原本就很賞眼,再加上透過樹枝縫隙漏下的縷縷陽光,絕美的場景下開打,觀眾也看得舒服。楊慧貞和石將軍所向披靡,最後從樹枝上端俯身直衝而下,給敵人致命一劍,不禁要讓人直呼太漂亮了。 歐陽年死得太快太冤,可惜了這麼一個美男子,中了幾下楊慧貞的飛鏢就傷得那麼重,再後來見到他時已經成為尸首。 古廟一戰場景如此之黑,說實話我真的分不清敵友,這也是難以想像的做法,夜晚打鬥居然完全不打燈,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黑,不過似乎也與結尾的光明形成對比,也暗示著此場大戰並不是最終的boss級决鬥。 古廟之戰結束后,顧生一路狂笑著向觀眾展示著自己的計謀,此段太過神奇,讓不明所以的觀眾心裡被他笑得發毛,後來蒲鋒先生說胡金銓似乎在向觀眾展示《倩女幽魂》一些鬼怪效果是如何做出來的,兩片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包括女子彈琴吸引書生前往約會一段,又是何其相像。胡金銓不滿足與《倩》的拍攝製作,於是自己動手,處處模仿,卻又處處彰顯他的個人特色,真是無比可愛的導演。 性別倒錯也值得一提。靠畫畫維生的文弱書生,偶遇一身白衣的冷豔俠女,自是被迷得團團轉。女子雖身著白衣(象徵童貞),但其表現卻處處開放,更用琴聲勾來書生與之發生一段莫名的一夜情,過後仍以白衣示人。俠女握劍(象徵男性生殖器),武功高超,遇敵時書生只有退到俠女背後躲避的份。然書生并不甘拜下風,通過自己的“計謀”(不過是小聰明罷了)重新尋回自己作為男性的尊嚴與過人之處。最能體現的便是那長達幾分鐘的狂笑,好像重獲賞識,找回男性的地位,那般開心可不是一般人能體會到的。但後來他發現尸首遍地,不見了楊慧貞,卻又立馬“花容失色”,嚇得到處叫喚“楊小姐~楊小姐~”,看,表面上的威風并未持續多久,自己的懦弱本質便暴露無遺。最最顛覆傳統的要數楊慧貞留下嬰兒于顧生一幕,且不論“楊慧貞之前還在拼死拼活地戰鬥,毫無懷孕之相,轉眼間一枚嬰兒便已誕生”多么荒誕不合理,就光是“女子留下孩子給男子,自己卻拋下他們一走了之”這點就足夠引起爭議了,看當今社會,大多是風流男子一夜情后拋下女子遠走高飛,殊不知此片中男女性別如此倒錯,那情景,倒像是《得閒炒飯》中Eleanor去找“食完還賴著Anita不走”的Robert理論,甩出一句“說吧,要多少錢才肯放人”。女子這樣的主動姿態,這樣顛覆傳統父權的做法,如何不讓我驚歎歡喜、拍手稱讚。 若故事到此為止,也可算是一個較為圓滿的結局,我大概會給它打四顆星,但最後的三十分鐘讓我大感意外,毫不誇張的說,我是最後三十分鐘里一直是張著嘴瞪著眼看完的,太過震撼,我幾乎要在影院里跳出來,大吼一句:“電影竟然能這樣拍!” 英文譯名A Touch of Zen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一點禪意?可是通篇講述武俠、正邪决鬥、愛情什麽的,和禪到底有什麽關係呢?答案就在這最後三十分鐘里。和尚每次都在緊要關頭出現,將壞人輕鬆打倒在地,隨後均是低角度鏡頭,和尚的臉和刺眼的陽光重疊,這一刻,怎能不給人一種神一般的存在感!難怪那些被他打倒的人都仿佛丟了靈魂般對他俯首膜拜。 最後的大漠一戰,依我看才是全片最關鍵的一戰,與之前的狹窄茂密的竹林形成強烈對比,一片空曠荒涼的大漠,只有太陽的金黃,卻毫無竹林那樣生動鮮活的綠色。這樣的戰鬥不是比武功,不是比招式,而是心靈的較量。和尚百密卻有一疏,沒料到被陰險小人所詐,但他緩緩走向山頂,在太陽下靜坐,太陽在他身後形成一圈佛像的光芒,配合音樂效果,那一刻真是無比的讓人心生向佛之意。連小人也被閃瞎了眼,看什麽都是反色效果(多少年來我也是頭一次看到畫面上出現反色效果,可想而知我的震撼)。最後的超凡入圣,講求禪意,我以為是影片最成功的昇華。 觀影結束后我久久無法回過神來,沉浸在胡金銓營造的那個武俠、佛與禪的世界中走不出來。我以為文字永遠也無法說盡這部神作的絕妙,個中緣由唯有各位看官用心去體會了。
实在太厉害了,尤其是镜头和剪辑的叙事描摹抒情能力,五体投地~要是结束在男主抱着孩子离开,没有最后一小时大和尚各种逆光闪瞎,绝对能给五星(但这一小时当一部新片看也很厉害)~感觉胡金铨这是若无其事的把侯孝贤想做的某些事漂亮得完成了~至于前后断裂中途换主题什么的,都是可原谅的小任性~
@ Sunbeam Theatre Super 3 Cinema 4K | 最后仿佛强行加塞的一段细想十分cult。比《龙门客栈》好太多,武打部分依然有强烈东瀛剑戟片色彩……摄影美。如果停在“杨小姐在哪里你有没有看到杨小姐”就有意思了……最后韩英杰那个角色老让我想起王千源……
那個攝影,那個剪輯,那個畫面,那個敘事,那個懸疑,那個竹林與大漠之戰,那個朝廷與“忠良之後”的關係,那個柔弱書生與強硬俠女的性別倒錯,那最後三十分鐘讓人看得無語的昇華境界,不愧是經典中的經典,不愧是神作中的神作,五體投地的膜拜,有時間要寫篇影評。
剧情谲诡,意境高远,竹林一战堪称经典啊。那是一个没有替身、没有威亚、武侠还属于文艺片的年代...
真希望CC能修复此片
书里说侠女“艳如桃李而冷若霜雪”,徐枫冷若霜雪有之,艳若桃李嘛,就差点了。
4K修复版重映。好多场戏都巨长的原因大概是动作戏真的扎实,徐枫的一招一式都棒极,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一次次发力,还有其他演员也是,所有人练得一定很辛苦。(啊,相比之下聂隐娘的打戏就。。。)另外经提醒,牯岭街的某些情节的确跟这部有点像呢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石隽映后说, 景色皆依旧,人事物已非。
后面看得我失语了。顾省斋找到庙,杨小姐的孩子生出来,这么说顾省斋起码找了八九个月吧。好吧,也许他们春风不止一度。大师说顾省斋有难,他会算命?为什么会有通缉顾省斋的画像?好吧,也许那天晚上的番子没死绝?不过那天顾省斋一直没露面啊。如果通缉顾省斋,那他娘呢?疑点太多了,我好操心……
“你去对付胖的那个。”PPJJ说,她说得是洪金宝。可怜洪金宝最后死在自己老豆手里,连句台词都没有
近似于倩女幽魂的诡魅气氛作引,场景空镜剪辑五六分钟后才有人物登场,画面表达远多于对白,侠女平素是白衣短打,单只夜半私会时,改换和小倩相同的黑色长衣,同样的端坐抚琴,同样的池塘荷花。作为古装动作片,第一次打斗要到60分钟后才出现,儒、兵、医、卜、僧、侠女,多组人物互相试探、杂而不乱。武术动作显得更写实,动作有力步伐扎实,音效上强化刀剑的劈空声、兵刃碰撞的清脆、摩擦时的刺耳。竹林、夜战的高潮都堪称经典。到此处结束足以封神。最后四十分钟单独拿出来也是好戏,从武侠走向佛门玄学之境,可是连在夜战之后又续讲这么长,正邪主角也发生偏离,还是觉得稍微折损全片连贯感。
这三个多小时的电影专门分成上下两部,胡金铨始终高出同时代华语武侠很大一块,无论剧情、运镜、还是动作、深意,甚至对白都极考究。在生活气上,只有李翰祥能与之匹敌,难怪两人能是好友。
竹林戏看了好几遍。胡金铨离开邵氏真是再明智不过,若一直在邵氏的假布景中,是绝对拍不出《空山灵雨》和《侠女》这样的作品。
一种拆解连续的动作,用几个片断构建起整体动作感的剪辑。一种反常规的悬疑铺垫方式。一种中国山水画风的构图,在横摇=卷轴的铺展下广袤的空间被无限延伸。一种空灵与飘逸。一种前后景的并置,多重性的空间。一种人在环境中如何行动,而非人如何影响环境的禅意和哲学。
4.5,这片若是着落于“侠女”复仇,则定是一等一的类型经典,但格局太小;但最后落于 a touch of zen,则太拖沓,对佛教理解和表现也太浮于表面。野心成就了这个片子,也让其最终无法完美。徐枫真是太美,而石隽的古装扮相真是本片瑕疵之一。
胡金铨代表作,中国首部在三大电影节获奖的影片,也是东方武侠片的里程碑。摄影和剪辑极为考究,服装和布景精妙绝伦,丛丛芦苇、荒山野岭、废堡破寺、茂林修竹,别有乱世侠气的古韵。配乐和音效借鉴传统戏曲,气氛营造甚佳。以负片表现日晒后的幻觉很有趣味。缺点是节奏较缓,禅佛流于表面。(8.5/10)
今天在台北中山堂看了修复版,徐枫、石隽等主演演员均出席座谈会(不过没说什么新鲜的内容)。老实说看到古装侠客们在花莲太鲁阁(台湾中学生毕业旅行标准景点)峡谷间追逐,片中且称为“边塞”,感到相当出戏,大有“直把杭州作汴州”之感。
【武侠影展4K修复版】惊喜太多,以至于运镜设计还有故事节奏的一些粗糙和问题都被不那么显眼了。意外的有好多很有趣的心理剖析部分,竹林戏拍的实在太厉害了,结尾负片效果处理很棒啊,胡金铨还会这么玩。相比于中文片名的侠女,还是英文片名A Touch of Zen更适合本片。 8.7分★★★★☆
私心华语影史前三,古装/武侠电影首位。需要太多积累才能看懂其中万分之一,看懂其中万分之一即能收获太多。如果只能向全世界推荐一部最能展现中国古代图景乃至文化魅力的华语电影,我会选本片,没有犹豫。美国人有《2001:太空漫游》,中国人有《侠女》,得见此片是缘中大幸,必以终生习之为应。
名为《侠女》,实则重心在于援助侠女的众侠士。前段极有耐心地铺垫、设悬念,中段层出不穷的截杀与反击,后段又回归佛门感悟。善恶忠奸分明的二元对置,胡金铨在这段“大逃杀”中折射着曲折隐幽的家国梦想。断壁颓垣、古刹荒斋、翠峰白苇、刀光剑影,画面古典气质浓郁,就是石隽的大眼白有点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