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电影比喻为建筑,那么剧本就是建筑的蓝图。但有的导演偏偏喜欢抛弃蓝图,从空中筑起楼阁。像这样钟爱无剧本拍摄的导演,有名的有两位。一位是王家卫,著名的磨叽大王,作品数量极少,常常一部电影精雕细琢长达好几年,另一位是洪常秀,低成本制作,拍片迅速,品质稳定,通常十几天到几周内便拍完收工,创作高峰期时,每年有两三部的收成。
纵观洪常秀的创作生涯,20多部作品,内容和形式具有惊人的一致性。主人翁往往是男性知识分子,深陷于一段不伦之恋,内心焦灼,进退失据。一部典型的洪氏电影,这几个关键字必不可少:重复结构、推拉镜头、暧昧男女、酒桌尴尬还有古典乐。某些场景是必不可少的,譬如酒桌上的觥筹交错、语带机锋,公共场合的偶然尬遇,或男女双方的痛哭剖白。某些段落,会适时响起古典音乐,并反复出现。还有他标志性的推拉镜头,甚至已超越了镜头运动,更像一种特殊的剪辑方式。洪常秀把各种元素拼贴组合,像玩弄剪纸一样,组成了他的电影。
无剧本拍摄,不代表没有计划。电影开拍前,他首先确定场景和演员,然后按照一个又一个场景拍下去。在拍摄当天清晨开始写作剧本,演员在上午拿到台词,熟悉后立即投入表演。这种工作方式令洪常秀的创作充满了即兴和偶然。《之后》的电影名字便是如此。它源自影片结尾的一个情节:奉完送雅凛一本夏目漱石的小说《之后》。导演本来预想送的书是《心》,但现场没有该书,在出版社的建议下,变成了现在这本书,进而成为电影的名字。从这个意义上说,洪常秀的创作手法非常后现代,就像波普艺术家对于工业素材的直接利用,或者如同某些小说家直接裁剪公文、告示之类的文字进行创造。当别的导演还在像托尔斯泰那样写作或者像莫奈那样画画时,洪常秀已越过了他们一个身位。
这种创作方式给洪常秀极大的限制,也赋予他极大的自由。它限制了题材。洪常秀总是围绕饮食男女做故事,屡屡被人诟病为「自我重复」。他的限制是画地为牢,是舒舒服服地待在舒适区内,从不跳出他的边界。像李安那样不断挑战不同的类型电影,在洪常秀身上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但在他的国境之内,洪常秀又是如此地自由、自在,可以尽情地讨论有关人生和幸福的命题,从欲望到道德,从梦境到信仰,从内心到时间,他在受限的空间内探索种种可能性,主题可谓随心所欲、几近自由。这种自由,好比威廉·布莱克的诗:「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堂,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洪常秀的无剧本创作方式还带来另一个好处:蕴含丰富的文本解读空间。文本解读是进入洪常秀世界最简便的入口,无论是重复缜密的结构,精致的对话,精妙的细节,还是如小说《之后》之类的象征物,影迷往往像挖掘宝藏一样乐此不疲地解构着洪常秀的电影。毫无疑问,《之后》也饱含了很多文本解读的空间。至于这些阐释,是否是洪常秀真正视图表达的,或许要存疑。幸亏,阐释的权力不掌握在创作者手中。
如同欣赏绘画,太靠近,影迷容易迷失于作品的细节,后撤一步反而更能看清楚画作。阅读洪常秀的创作访谈,了解他的创作方式,再来看他的电影,或许会别有一番风味。这部电影是叫作《之后》,还是叫作《心》,都没关系,我们知道它是洪常秀的第21部长片作品,就已足够。
影片最玄妙的一幕出现在结尾:时过境迁,雅凛再次来到公司看望奉完,后者却忘性大得没有认出她来,直到两人坐下来喝咖啡闲聊,同样的话题被重复了一遍,奉完的记忆才被突然唤醒,恍然大悟间他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就是她呀。
“你”是谁?自然是这个前来祝贺奉完获奖的女人,那“她”呢?相对于眼前的“你”而言,“她”指代的自然是之前那个已经被他遗忘的“你”:在奉完的公司只上过一天班的女下属雅凛。雅凛之所以只上了一天班就被劝退,是因为莫名其妙地当了回小三(先是被奉完的妻子误会,后来又被奉完和昌淑将错就错地利用)。所以之前的那个“你”,潜在的身份属性除了奉完新聘的女助手,自然还包括被误以为的奉完的情人。我们知道,真正的情人其实是昌淑,雅凛接替的那份工作之前也正是昌淑在做。但因为感情上的折磨,昌淑一时冲动选择了离开,奉完才因此招聘了雅凛。可一天工夫不到,昌淑放不下这段感情又想回来,早上还是雅凛接替昌淑的工作,晚上就又变成了昌淑反过来接替她的工作。更值得玩味的是,奉完的妻子只知道奉完的情人是他的女助手,当她确认新来的雅凛就是奉完的女助手后,也就想当然地认定雅凛是奉完的情人。奉完和昌淑虽然是知情者,但两人有自己的小算盘(用假小三转移原配视线,正好可以帮助真正的小三度过眼前的难关)。在几个主要当事人的共谋之下,“你”和“她”,之前和之后,助手和情人,就这样来回交融切换了几次。而这出以假乱真真假混淆的把戏,显然也正是影片的蓄势发力所在。
那么,偷梁换柱是如何实现的呢?仅仅玩弄几句口头上的语言游戏,他们就能指鹿为马吗?
在洪常秀典型元素里,花样迭出的叙事结构一贯为人称道,其别致奇巧处,在于将文本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结果等要素(甚至包括言谈、举止、道具、着装、环境、天气)进行拆分打散,再以部分相同部分不同的面貌重新组装整合,通过对应比照,在重复与差异的互为交织中发掘微妙和灵光。如《江原道之力》,一对已经分手的情侣在同一个时间各自来到江原道游玩,两人遭遇相同的风景,却自始至终没有交集;后来的《夏夏夏》与此类似,两个好友在酒桌上闲聊,回忆两人同一时期在同一个小镇上呆过的经历,两人到过相同的场所碰见过相同的人,却总是擦身而过错失相遇;《处女心经》是一对男女恋人分别回忆在一起的时光,因为性别和立场差异,回忆的内容自然也就互有说法;《海边的女人》是同一处海边,在不同时间里分别发生的两男一女和一男两女的故事;《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也是如《海边的女人》一般故地重游,只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天气,看风景的感受也因之改变,而且揉入的梦境与现实分庭抗礼,在虚实之间最终殊途同归;《生活的发现》是同一个男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两个不同的女人做了些大致相同的事;《懂得又如何》则是同一个导演在不同时间里分别去两对夫妻朋友家做客,各自的关系不同因此走向各异;《玉熙的电影》是一女周旋于两男之间,在不同的时间和两人分别有次登山之行;《在异国》是由相同的几个人物串起三个独立成篇的故事,角色对应的身份及道具都是同中有异,互相牵扯关联;《这时对那时错》则是相同的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因为不同的言谈举止从而产生了不同的效果;《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是同一个女人去不同的海边,遭遇到不同的人,分别和他们聊了些相近的话题。而在不同的人里面,前后又存在着各种类似角色的关联……总之,五花八门的对比贯穿于洪常秀作品的始终,而且在方式组合上,也是林林总总各种尝试无所不用其极,但又几乎都不偏离“同中生异,异中存同”这一基本要义。
以此角度观照《之后》,它显然还是惯常意义上的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同一个男人和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时间,去了相同的地点,做了些相同的事和说了些类似的话。所以按常理推之,这部电影原本应该是一个线性叙事的“两段式”,前一段讲奉完和昌淑一起上班的一天(早上上班在公司相遇,上午一起喝咖啡聊天,中午相约中餐馆吃午餐,继续聊天……),后一段讲雅凛接替离开后的昌淑的位置,和奉完一起上班的一天(内容参考前一段)。果然如此,是不是更像标准的洪常秀?但实际上,重文本轻影像的导演这次照旧因陋就简,却用一组简约而不简单的平行蒙太奇漂亮转身,继续探索着结构花样的新玩法。
我们看到,雅凛的一天变成了故事主线,昌淑的那部分则或省略或跳跃间或点缀,两人花插着出现看似时间线被打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各行其事。但如果把她俩合二为一,作为一个人看待,整个剧情反而衔接合理画面也自然契合了,两个人各自的一天,就这样被浓缩集中到了同一天。有意思的是,这种对应比较反映在两人的行为上,它不是重复的,而是互补的。换言之,惯于在重复中比较差异的洪常秀,这次却玩了出在互补中走向重叠的好戏。为了内容上的混淆,先在形式上进行混淆,这就像是用金基德的技术,去完成阿巴斯的主题,而当二者水乳交融之后,它呈现出来的不可言说的复杂幽深,又还是独属于洪常秀的结构。
(文/杨时旸)
能坚持常年如一日在每一部电影里都呈现“尬聊”,并且把“尬聊”拍出哲学感的,有洪尚秀在先,无人能出其右。这位风格鲜明又颇为高产的韩国导演,电影圈最著名的婚外情的当事人,柏林和戛纳电影节的宠儿,这一次的新作《之后》从传出消息就挑逗起了影迷们无尽的好奇。这些好奇当然首先是起源于八卦——洪尚秀和演员金敏喜的不伦之恋。而这位导演在自己作品中最愿意呈现的就是这样的主题——知识分子男人的婚外情愫,那些尴尬的遮掩,虚伪的脸以及一切都被拆穿撞破之后还在努力维系着的可笑的包装和各色谎言。
人们觉得,这部《之后》简直是一部太有趣的实验与巧合,它几乎是完成了一次导演对自己所经历的现实的映射。这个故事,洪尚秀拍得大方,影迷们揣度得热切。
和他编排的所有故事一样,《之后》中的男主角是一个有些行业名声,有些倨傲又有点猥琐的中年男人。著名批评家奉完有了一段婚外情,被妻子发现,妻子来到出版公司大闹,却误会了刚刚第一天上班的雅凛,几个耳光,一场谈话,反复遮掩,故事慢慢流淌。
这种故事从表层看起来是一段狗血,但洪尚秀的本事在于众多故事都拍狗血,但最终拍出的却都是狗血浸透的背面,那一场场撕扯、谩骂和哀嚎的底片——那些表象中的喧闹都没什么意义,他用一种非常独特的本领凸显了身处其中的所有人的精神意义上的尴尬情境,而让那些喧嚣都自动地退居其后变成了一种布景。洪尚秀早就有效地拆解了狗血的一切,发掘了它的原始模型,像拆解模块一样,在任何一部电影里随意搭建,重组,并且随时洞悉最隐秘的核心,那些当事人都悉心隐藏和遮蔽的猥琐内心,挣扎与困惑。
金敏喜饰演的雅凛在故事中形成了一个巧妙的角度,首先她是观察者,在所有角色中只有她洞悉一切,自己上司的婚外情,婚外情的对象,上司的妻子,她都见过,有过交集,她是个全知视角,但同时,她又是个被动的参与者,偶然让原配甩在脸上的几巴掌,把一个无辜的局外人意外拉扯进了这个玄妙的僵局,旋即又被利用,遭到解雇。她在这个公司里的短短一天意外又奇妙地与这桩事件发生着关系,相切,相交,之后相离。卷入得短暂却深入,像锋利的一刀扎进了生活的细部,随即拔出。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这个“上帝视角”的女人也被当做了男人的备用“猎物”,在之前的那个情人离开后,她或许会进入同样的循环。即便,那个男人和她在饭桌上谈论的都是精神性的问题,但他自己陷入的全然都是肉身的困惑。那些困惑与男人的“身份”的碰撞,又凸显出了另一层意味。他是一个靠语言谋生的人,最终还依赖语言和文章获得了大奖,在生活中,他却依赖于各种语言的变体——谎言、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辞,以及包装自己隐藏猥琐的冠冕堂皇的对白。这分裂又荒诞的东西都是生活中抖落出的幽微细屑,洪尚秀就这样一点点推进,一丝丝呈现,最终,让角色用一段对话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一段对话,用一个行为解构了自己之前的一个行为,那些虚伪与矫饰纷纷坠地,一切无处遁形。前一分钟,男人还在真诚地哀求雅凛不要受到意外的影响而辞职,“工作就是工作,让我们一切努力吧。”下一分钟,情人和他靠在沙发上谈论如何能瞒过他的老婆,以便两人能长久地维系这段感情时,又毫无心理阻碍地决定把一切都推到雅凛的头上。
这部电影密布着对话,男人和妻子在开场时的聊天,一种看似温柔的审判和试探;雅凛入职后,两人的午饭,谈论着关于真实、信仰、生活意义之类的话题,开始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提点,后来,翻转了情境,变成了另一种反向的逼视,雅凛说着对于生活的态度,逼出了男人“卑鄙”的一面;妻子打上门,三个人坐在沙发上,氤氲着怀疑、恐慌和找不到靶心的错位感……这一场场对话像榨汁机,打乱了生活原本端庄的样貌,让汁液流淌让渣滓留存。
《之后》衍生出的八卦,有趣地模糊了现实和艺术、虚构的界限,那些往常根本不关注洪尚秀这个“韩国作者电影第一人”的普通观众,开始纷纷探讨起相关的话题,但仍然囿于“获得了影后的小三就不是小三了吗”诸如此类的愤愤。《之后》的故事本身以及围绕它的现实讨论,成为了一次失控的溢出,一次意外来临的行为艺术,让洪尚秀在长久地观察,呈现现实之后,自己被自己纳入了作品。
#时态与人物
《之后》是洪尚秀第三部黑白电影,前两部分别为《处女心经》(2000)和《北村方向》(2010)。三部时期不同的黑白片,恰好成为了他三种阶段的缩影。初期对性的直接呈现,中期转化为亲密的床笫私语,到第三阶段床戏已经彻底消失。 主演权海骁曾向洪问起为何如此,他说,“有段时间我曾经相信在相爱的关系中,若不谈性,则很难讲述真实。但某一刻我发现自己对拍那些东西正在逐渐失去兴趣。”当真实欲望的白描在他的电影中消失后,我们也许更容易注意到,在那些被称为“爱”的若干小小宇宙中,他通过形式与结构的重复所讲述的男女故事,更多唤起的是对关系与生活状态的思考。
《之后》是关于时间的电影,当下一天的叙事与过往回忆交叉陈述,结尾是未来时的重逢。从充满起伏和戏剧性的当下,到时过境迁安于现状的未来,通过时间的交叉,人物与记忆的对质,传达出了一种透彻而近乎绝望的感悟,随着时间流逝,每一个当下都必将成为过去,幻象必将消隐。
标题取自奉完送给雅凛的书名,夏目漱石的《之后》,它点出了电影中的时间性。片中存在三种时态:奉完与昌淑的从前(过去),与雅凛、妻子、昌淑的一天(现在),以及与雅凛的之后(未来)。时态和人物的配置实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首先,同时在三种时态登场的只有奉完一个人;而他身边的女性,她们各有所属的时态:昌淑属于过去和现在,妻子属于现在,雅凛属于现在和未来。在洪尚秀的配置下,奉完是自我生活的绝对见证者,而三位女性在奉完的生活中具备了各自的“时间性”,她们有所目击,亦有所缺席。
当奉完妻子找到出版社,上演完认错人的风波后,原本属于过去的昌淑进入现在时的场景中,她连接了两种时态。此刻在出版社外观望的她,在中国餐馆外停下脚步探头的她,身上所体现出的时间性仍是模糊的,我们无法确知这究竟是“过去的昌淑”,还是“现在的昌淑”。直到她与奉完在餐馆外相见,通过他们两人的对话,以及象征“现在”的雅凛的登场,这一重要场面的时间性才得以确认。这是昌淑和雅凛的首次相遇,也是“过去”与“现在”两时态的碰撞与交集——象征过去的女人昌淑终于从回忆中归来,变成了“现在时”。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电影的拍摄顺序与剪辑顺序完全一致(据说近期大部分作品均是如此)。也就是说,对洪尚秀而言,剪辑的概念并不是发生在后期工作室,而是在拍摄现场、在他的脑海中。片中所有时间场景的排列与组合,在他每日早晨写剧本、拍摄的同时,其实就已经被决定了,所以他的剪辑顺序是跟着拍摄顺序走的,这也令他成为了为数不多的能拥有剪辑权的韩国导演。(尽管说“唯一”可能听起来有点夸张,但在具有知名度的韩国导演中确实极少有人能够拥有剪辑权。)
#重叠与重复
电影主要呈现了一天(现在时)之内发生的戏剧化事件。男主与昌淑的过去、与雅凛的现在密集地相交,这也是在洪尚秀的电影中首次出现的尝试。片长90分钟,两时态的交叉叙述持续到约三分之一处。上班首日上午,雅凛与奉完的问候、对话、饭局中,他们谈生活谈信仰谈文学,清白寡淡并无暧昧。但通过两种时态的交叉,我们已在雅凛身上看到了昌淑的影子。看到她经历的一切,不难想象同样的过程也曾发生在昌淑身上。因为她二人形象和身份的重叠,那些对雅凛而言名副其实的“第一次”,已然形成了一种“重复”的错觉。
这种重复与洪尚秀电影中惯常的重复不同,它并没有在电影中真正发生。《北村方向》中尚俊三访酒馆“小说”与女主人三次相遇,《你自己与你所有》中敏贞三次否认自我身份,包括《这时对那时错》也一样,都是将重复一遍遍拍了出来。《之后》中雅凛身上的重复则是由于与昌淑曾经所处的位置相同。
另一种身份的重叠是奉完与雅凛已去世的父亲。根据雅凛的陈述,离家并选择离婚的父亲在独居中去世,境况惨淡。而奉完也一度“离开了家”,之后他决定为了女儿重返家中。雅凛的父亲为何离家片中并未交代,但或许会是与奉完类似的故事。从奉完的陈述中我们看到“离家的父亲”的另一种可能。他的父亲身份得到了强调,对面坐着的雅凛是他过去的见证者,也是相似的故事中某个父亲的女儿。
未来时下奉完与雅凛的重逢是一种重复。但重逢之中有一点变化,一开始雅凛对奉完讲话一直在用最高尊敬格式体(합쇼体),显得恭敬小心。洪尚秀对演员念台词的口吻、单词的顺序都会把控到,所以这里雅凛选择的语法格式,即洪尚秀写下的台词,其实非常有趣。
若回头看之前雅凛上班第一天的对话,可以发现她使用的是日常的非格式体,然后奉完主动对她说起了平语以示亲近。但重逢之时,她反而选择了更高级别的尊敬格式体。语尾的变化呈现出了某种微妙的心理变化:首先可能是真的带着尊敬,许久不见奉完,她不知对方是否记得自己,所以将话尽可能说尊敬些;其次格式体必然会带来真实的疏离感,也可能她刻意想要通过语言与奉完保持距离。在奉完终于记起她之后,她才变回了日常的非格式敬语。奉完两次提到“那时我们是说平语的吧?”她对此不置可否。而这次,奉完也没有再耍起对年下女性说平语拉近关系的花招。
他们如上班第一天那样,客气地打招呼,坐在同样的位置喝起同样的咖啡,相似的提问与回答,甚至连室内摆设都与从前别无二致。起初不禁令人怀疑,这是否是另一个雅凛在重新经历首日上班呢?——这种假想对洪尚秀的观众而言并不陌生,因为奉完与雅凛看起来就像《你自己与你所有》中的敏贞一样处于“失忆”中,也像《北村方向》尚俊和酒馆女主人一样数次相遇都展开了如同初见的对话。但很快,交换了一些问答后,奉完终于表示“想起来了”——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瞬间事件。假如在同样的配置下,奉完在这里真的“失忆”,那么《之后》的趣味恐怕要大打折扣,甚至于批评洪尚秀自我重复也会变得情有可原。奉完的“想起”点明了这是一次重逢,因此,他二人不再处于某种平行时间的隙缝中,时态由暧昧不明到确凿无疑。
当然,这一看似确定的未来重逢也极可能是奉完的梦。其实当我们称之为“未来”,等同于承认了它的非现实性。从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冬天,办公室桌子上一模一样的物品多少也暗示出了这一场景的荒谬与不可信,我们有理由相信重逢本身是超现实的。在梦境中的未来,一切时过境迁,奉完早已干干净净整理完婚外情琐事,拿到奖项获得肯定,雇了新职员。
尽管他沮丧地说“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但这未必不是一种愿望的达成。他说自己很短时间内就下决心离开昌淑回到了妻子身边,而这对于深陷恋情本性懦弱的男人而言何其困难。正因为“当下”的他不具备面对现实的勇气,陷于恋情无力脱身,才通过梦境来延展出另一种生活——一种经过了妥善整理和净化后的正常生活。而在未来与雅凛重逢、能够对过往一切侃侃而谈的那个他,或许正是当下身处困境的奉完最为渴求的理想化自我。
#观望的位置
《之后》更加真切验证了《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在洪尚秀作品中的异质性。这两部的调性几乎完全相反。《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是单一女主角孤独状态的白描,剧情平淡但却十分罕见地隐藏着动人的情感力量;而《之后》中,戏剧性冲突与情节密集,情感却再次失踪,或者说情感再次让位于偏理性化的观望视角,正如他的一贯所为。
影评人郑圣一谈到洪尚秀和侯麦时曾说,“他们二人都在不断描述恋爱的失败,只不过侯麦会给人带来感动,洪尚秀却没有。”当然,这里绝不是在说洪尚秀比侯麦差。只是洪尚秀的电影很少试图通过对人物的情感共鸣来捕捉观众。情感诞生的过程被忽略;因情感而痛苦的经历被放大。当奉完面对雅凛和昌淑掩面痛哭,影院爆发出了一阵笑声。人们笑的也许是这种尴尬,也许是其它,但有一点,自我与电影角色的区分是明显的。
电影内外共感的错位似乎说明了他所选择的抵达观众的途径是什么。奉完和昌淑曾对他们的关系饱含期待,但即便他们看似真挚相爱投身甜蜜,观者感受到的却并非浪漫和愉悦,熟悉洪尚秀的观众大概早已习惯用戏谑的眼光去观看,并心想“他们大概迟早会完蛋。”因为洪尚秀带来的往往是一个又一个恋爱幻象的破灭。
他提供给观众的是一个观望和审视的位置,局外人的视角令我们得以轻蔑地嘲笑人物的痛苦和眼泪,并等待着迎接某一时刻必将来临的爱情的死亡。《之后》依然如故,奉完的婚外恋情的死亡由他制造出,由他转达出,他与雅凛的重逢是否值得相信,这是正在发生的未来,还是他梦中的未来,取决于我们对现实的信念。当时间逝去,幻象无处存身,当“之后”经历过“当下”的洗礼成为“之前”时,信念才能够完成最终的检证。
雷米
2017年10月7日夜
修改,11月7日凌晨,천장관
(首发于迷影网:http://cinephilia.net/61274)
(這篇真的是拖延了許久,感覺有些部分依然沒有理整齊,慚愧……)
洪常秀的电影很适合用来学习镜头语言,至少是近几年的电影。有人说导演要隐藏自己,毫不显露的使用镜头语言,从而让观众沉浸在电影之中。洪常秀大概没有遵循这样的原则,在现今电影中已经式微的变焦推拉成为了他最明显的特色之一,至于他的这个特点是否能够让观众沉浸在电影中,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这是有趣且有力的。
音乐不但可以作为开端,同样也可以作为结尾。更进一步的,作为结束的旋律不单单意味着情绪的表达来到了最高峰,而且也向前方引领着情绪,使得下一个场景能够出现,背负着某种东西的下一个场景。作为开端的旋律也不仅仅表明一个未知场景的搭建,同样预示着某种未知的使命与命运能够被体会。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去羡慕一部电影,它总是有始有终,有开端,将我们拉进到一个事先从来无法预料的到世界中,更让我们嫉妒的是它有结尾,我们谁有结尾呢?平平无奇的我们大抵只有稀里糊涂和毫不知情的结束,当然我们还有记忆,珍贵的划分发生在这里。结尾从来都体现着力量,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哪怕是无力,也都被结尾所拥抱,紧紧的搂着怀中。
切,或者说有些切给我们造成了困扰,这种困扰与混乱,更催促着我们投入到连贯的长镜头中,可靠性,温暖与室内。哪怕是在飘雪的室外,移动的长镜头,也将所有的被摄物都迅速在拉拢到它的臂膀下,温度就在这里上升。固定的长镜头是否也能造成升温呢?构图,聚集,思考是它的几个特点,思或许是有温度的,但大概没有动来的那么快,哪怕在思考火。
空间是可分的,这是常识。切很完美的向我们展示了空间与空间之间首先是分立的,虽然在剪辑中又粘连在了一起。普通的移动镜头,似乎是在违背空间可分这一常识,空间总是一个整体。但似乎显得又太过于武断,缺少了一些东西。变焦的移动镜头,单人远景,双人远景,单人中景,双人中景,单人特写,经过不同景别的变动,然后固定在某个景别中,在对话中摇啊摇,可分的空间保住了,这些划分至少是与人关联的划分。整体的空间也被保住了,没有那么不容置疑,一蹴而就。就像桌子上的酒,你一杯,我一杯,醉意在杯与杯之间不断的增长,晃呀晃。是时候走出去,走到冬天里,抽支烟。不管那一日的新娘看向何处。
必须要说卑鄙和哭泣了。两个名词的挑选,不过显示着某种滑头不见后的一种无奈,毕竟需要些概念来引导,文字呀!文字。但是如果在这里指明它们仅仅作为一种路标而被选择的话,它们就已经不能被删去,因为别的意味出现了,某种不存在的对话使得它们与脚下地路分不开了。
在某些时刻,被说卑鄙是一种解脱。“我”这里的混乱,至少在别人的口中被指明,哪怕有不服气,但是解脱的“我”是很诚实的,无论是向后靠的身体,还是手中紧紧攥着的手机。同样的,“我”会来到卑鄙这个词这里,只不过这时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个词。不知道是否可以说是随波逐流。某些东西变得坦荡了,谎话说得出口了,厚脸皮的挽留也说得出口了,真挚的我爱你也说得出口了,流氓般的出尔反尔也说得出口了。眼泪终于在此刻涌了出来,丝毫没有顾虑自己的崩塌,哭泣也让一切在暗中涌动的东西停了下来,凝结成了泪水。出声得哭泣。
卑鄙终于被完全领会了,肮脏的不伦关系从来没有被如此直露的传达出来,虽然仅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另一个谎言。
也是呀!坏的更彻底些,才能得到拯救。是吗?美丽的英国风衣,冷风中的“爸爸”,天使还是拯救了他。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为了孩子。这是天使单方面的救赎吗?孩子只是借口吗?孩子只是维系的唯一理由吗?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问题。到了这里,就不要回答,不要思考,最好忘了它。
但不要忘记了另一位天使——金敏喜。她与洪常秀的关系,使得他的电影具有了无限的可解释性,甚至丝毫的确定性都是可以被怀疑的。模糊性,不确定性,甚至是神秘性都一点点地生长出来。这似乎在显示着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家的处境,这种处境大概早就已经体现在我们对于一切艺术家以及艺术的研究之中了。但无论如何,她是他的天使,不论是不是一天,一个月或更长。她同样也是我们的天使,感性因素总是向指引我们着超越层。于我们而言,他们两人是电影赐予我们的礼物,而我们观众也是他们的催化剂。
总之,请珍惜,也请肆意挥霍,这礼物和烦恼。
竞赛片撸到现在,个人最喜欢是这一部。终于不用被大主题和人文关怀折磨良心,男女之间自欺欺人的那点子日常破事,细想虽沉重,但看的当下至少不会有苦大仇深感。时间线玩弄得有意思。两个女人,及奉完跟雅凛的两次“初见”微妙。精妙的巧合跟对话设计,让观众一次次憋不住尴尬地笑出来。
她摇下车窗,抬头望雪,光照在脸上,仿佛神迹降临。
洪尚秀电影中最具魅力的典型人物:不断试图逃避却又不断把自己推入淤泥的男性,突降凌辱却尚能维持无辜本质的局外女孩,跳开时空的限制,记忆与现实以暧昧的方式相互交融,虽然免不了自我重复之嫌,但电影人完全追随自我当下生活状态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和理智。
洪尚秀15到17年的三部可以概括为:金敏喜在巷子里,金敏喜在海边,金敏喜在出租车上,然后就是每个男性都会对她说的那句:你真美啊。她足够美,他也足够情深有余
女人被吸引喜欢男人的文笔藏书就像欣赏导演的电影和才华,如果跟小三谈感情太累不如咱们就聊兴趣。而我的出轨哭泣或再回家甚至把你忘记让你挨揍垫背暴露种种的不堪也会都有所得。把漂亮的金敏喜摆在这么微妙迷妹闯入的位置,不得不说是洪尚秀在成熟的视听框架对现实之后时间的反向宣言和解构。台北院线
男人的小盘算小心思小放纵就像考场上作弊的学生,享受到刺激和便利了,又感觉天衣无缝,殊不知,女人就是讲台上抱着手的监考老师。
好棒,感觉可以归入洪尚秀第一梯队的作品了!剧本看似随意,却处处都是微妙的趣味,三个女人两次初见的映射更见功力。剪辑上不断通过跳跃的时间来误导观众,同时对时间的省略本身也是对爱情的莫大讽刺。
“神啊,我向你祈求。”海报那场戏一定是洪常秀扮演司机对着她拍的。那么美,缪斯之光啊。
两场三人戏十分过瘾,讽刺辛辣味十足,不乏幽默,对男性的怯懦自私之批判一如既往,尴尬无处不在;打乱的时间线以及重复场景,在荒诞中逐渐滋生事实,大有留白余味;叙事结构反而简单化,重点放在人物关系建构上,三女性稳固架构,剧本亦是好;黑白光影,大雪纷扬,金敏喜简直通体发光。
这部不那么暧昧,不再亦幻亦真,不过其实也有一些段落是可以解读为梦境的,整体倒是很写实,偏通俗剧情,原配怒打小三之类,渣男只会痛哭流涕之类,太狗血了,文艺男中年,你容易吗?金敏喜演得很放松,自然舒服,面部表情细腻到位,戏份要是再多点,估计是要拿戛纳影后的!
洪尚秀到底多恨自己…
影片的结尾如同一个巨型秤砣,拽着所有的前情旧事往下掉。一切都在极速落地,过去的抛在脑后,未来的模糊不明。
一年三部的洪尚秀终于在这部达到了自己应有的水准,看来之前都是玩儿票的。极富质感的黑白影像,双面夹击的情感困境,推拉和重复间闪现的关系本质,通过被打乱的时间线做出的相对严肃的结构探讨……集痛苦和幽默、朴素与华丽、短小和精悍于一体,在主竞赛里称得上鹤立鸡群。
洪尚秀可能是影史第一个拿绯闻当灵感给自己拍传记片的导演,还拍了不止一部。
男人的本性:自私、虚伪和道貌岸然。
我现在宣布金敏喜是真善美本人,饭桌讨论信仰和虚无的段落就足以让人坠入爱河,更不要提出租车后座观雪那一幕,天啊,世上怎有如此顺眼之人,不是惊艳,而是越看越让人觉得身心舒爽。占影片绝大部分的谈话场景,没有正反打,全是对称构图的推拉,淡得有味,尬得生动,各种方面都太精彩了。
她靠在出租车后座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黑夜里一个接一个的路灯照得她脸庞闪耀着光。
自己眼里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很可能是别人的下酒菜回头就全不记得了。这部电影不论是洪氏放大缩小长镜头、尴尬啰嗦内容空洞的对话还是结构的玩转都很熟练,总之想在老洪电影里看到的东西这里都有——不过也正因如此,会陷入“他以后会不会都这样”的困惑,看多部看少部,可能很多年后也记不得了
看似宽宏的男人实则吝啬,架上的书可以全部拿走,感情却不能被人独占。看似迷信的女人其实清醒,挨巴掌当做渎神的惩罚,辞退却不能等人先说。眼前的男人忘记了我,却记得是女儿终结了爱情。面前的女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人生却必须幸存。懦弱的人用谎言编织山盟海誓,稍一见光,就像雪花蒸发得无影无踪。
如果叫《夏目漱石和炸酱面》,是不是喜欢的人会多一些。《之后》用影像诡计,制造了一通黑白虚实的团雾——就像人类用来试探躲闪的语言辞藻,最后,才拱手送上一个真相,顺带还颁发了一个最佳出轨奖。有了金敏喜以后,洪常秀从一千人观看导演,跳跃成一万人观看导演,值得喜贺。